朱自清与父亲的关系并非《背影》所描述的那般温馨,而是极致纠结
1928年的一天,位于扬州一处老街旧巷的朱家,收到了邮差送上门的一个厚厚的大信封,信封上的寄件人写着“朱自清”三个字,而收件人则是“朱鸿钧”,出门接收邮件的是朱自清的三弟。
他摸了摸信封的厚度,再掂量了一个重量,基本可以判定是一本书。以朱自清的习惯,他每出版一本书籍,总会寄上一册回家里,这次显然又出了新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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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为是寄给父亲的,三弟不敢私自开启,便来到书房,交给正在闭目养神的父亲朱鸿钧:“大 哥寄来的,应该是新出版的书吧。”
朱鸿钧听到有大儿子朱自清的新书寄来,马上睁开眼、坐直了身子,找了把裁信封专用的薄刀片,小心翼翼地把信封捏着角,轻轻地裁开。
里面的确是一本新书,从信封新开的敞口中隐隐散出一股淡淡的纸墨交叠的香味,这是朱鸿钧特别喜欢的味道,在他已经略显迟钝的嗅觉里,仍能敏锐地感受到。而且,他觉得这印刷的纸张与油墨远比日常用的宣纸与烟墨要好闻得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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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2
此时已届六十花甲之年的朱鸿钧,浑浊的眼睛突然如云层展开、日头初现一般发出光来。朱自清每出一本新书,对他来说都是一种骄傲,一种发自内心的欣喜。
他探出两根手指,将书从信封中缓缓抽出,随着整本书抽离出信封,透新的书籍封面上便清晰地显出两个大字:背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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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手将书压在手下,仿佛怕书从手中溜走一般;一手便从旁边搜索着他的花镜,颤巍巍地架到鼻梁上。又将封面的文字仔细看了许多遍,才舍得将书展开。
书中除了简短的序言之外,第一篇文章便是《背影》,而其中映入眼帘的第一句便是:
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,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。
据朱自清三弟所回忆,当时捧着书本的朱鸿钧双手颤抖而不能自持,只好将书放在桌面上,厚重的花镜后面,已是老泪纵横。
《背影》背后的故事
朱自清的《背影》这篇文章,可以说是他所有作品中知名度最高的,这主要是源于这篇文章被编入教材的缘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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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篇文章之所以编入教材并被几乎所有读过的人所记住,最深层的原因,还是这篇文章在朴实无华的语言中,所传递的感人的亲情。
在中国的传统习惯中,父子的感情都是内敛的,特别是在朱自清所处的那个年代,很少有文章像《背影》那般,将父子的亲情作了如此细腻而感人至深的描写。
朱自清将此文结集出版并寄给父亲朱鸿钧是1928年,而这篇文章真正发表的时间却是三年前的1925年的11月22日,发表的刊物是民国著名的纯文学类的《文学周报》。
而《背影》中所描述情节发生的时间,却在更早的1917年,距离文章发表相隔了8年,距离结集出版相隔了整整11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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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17年的时候,朱自清刚满20岁,那一年,他刚从北京大学预科班升入本科哲学系,是一个怀揣着理想、踌躇满志的新青年。
而就在那年,因祖母过世而回家奔丧的朱自清,在帮助父亲料理祖母的丧事之后,朱自清要乘火车北上北平,而父亲朱鸿钧则要乘火车前往南京谋取一份差事。
因为朱自清要从南京转车,两人便一同启程先前往南京,“到南京后,有朋友约去游逛,勾留了两日,第二日上午便须渡江到浦口,下午上车北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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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父亲朱鸿钧因为不放心,便执意要送儿子去车站,《背影》中就着重就父亲送别的场景作了描写,特别是父亲爬过火车轨道为他买橘子的细节,可以说把一个老父亲对儿子的关心与呵护展现得淋漓尽致,感动了无数的读者。
朱自清在这篇文章中,也流露出了对父亲的深沉情感,从文章中我们不难感受到朱自清当时是深受触动的,并留下了很深的记忆。
对于文采斐然的朱自清来说,这种场景与情感触动本可以在返回北京后就可以用文字抒发出来,即便迟些,在1919年朱自清正式进入文坛后,也应该以他最擅长的诗歌形式表达出来,为何偏偏要等到1925年的8年之后才写出来发表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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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实,对于1917年的朱自清来说,对父亲的感情是矛盾而纠结的,并非像《背影》中所描写的感受那样纯粹。
我们不否认,朱自清在父亲为他送别时,并未刻意表现的言语与默默关心的行为,为他所带来的感动与刻骨铭心的深刻记忆。
朱自清在《背影》中所描写的两次看着父亲背影的流泪场景,应该是真实的。
第一次是,看着父亲为自己买橘子而艰难攀爬铁路轨道的场景:
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,显出努力的样子,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,我的眼泪很快地流下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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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次是,看着父亲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时:
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,再也找不着了,我便进来坐,我的眼泪又来了。
但现实远非单一色彩,这时的朱自清对父亲的感情是复杂的。其中有天然的父子之情,也有着因为一些变故而对父亲的怨恨,而这些怨恨在当时更加强大,几乎将瞬间的感动挤压到了内心的角落。
并且这种对父亲的怨恨,也直接导致了朱自清与父亲长达近十年的纠葛、冲突与不和。
那么,到底什么变故让朱自清对十分看重与爱护他的父亲产生巨大隔阂,并引发了怎样的冲突与矛盾呢?
朱自清与父亲的冲突
《背影》中有一句似乎并不突显,几乎是一句带过的句子:
那年冬天,祖母死了,父亲的差事也交卸了,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。
这一句话,对于8年后的朱自清来说,已时过境迁,其中的伤痛与怨恨已渐渐消弭,但从字里行间,我们仍旧能隐隐感受到他当年的心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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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17年,寒冷的冬季,极为疼爱朱自清的祖母死了,这件事对于朱自清的打击是巨大的。而导致本来身体还算健康的祖母离世的最直接原因,竟然就是朱自清的父亲朱鸿钧。
而事情的缘由在后一句“父亲的差事也交卸了”不着痕迹地透露出来,看似没有关系的两件事,却有着紧密相关的因果关系。
正是因为父亲差事的交卸及相关变故,对朱自清的祖母造成了打击,让本来健康的祖母突发疾病,并很快离世。
而这件事的起因,竟是因为朱鸿钧的荒唐行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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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鸿钧是一个旧式文人,光绪二十七年,即1901年,三十出头的朱鸿钧,从东海县到扬州府任职,在辛亥革命后,不断调任,一直到迁任民国政府的徐州榷运局长,即“烟酒公卖局长”,可以说仕途非常顺利。
而这个职位,可以说是典型的油水丰厚的衙门,正是这个肥差,一方面让朱家的家境越来越富足,另一方面也助长了朱江鸿钧生活的奢靡。
在他扬州已有原配与一房妾室的情况下,背着家人,又在徐州私下购置房产,另娶了一房妾,因事情败露,扬州的潘姓姨太太便上演了一出直接前往徐州官府控诉的闹剧。
潘姓姨太太这一闹,不仅让上级直接免了朱江鸿钧的官职,还下令对他进行追查,这一查不要紧,竟发现他有利用公职私贪的情况,导致朱江钧不仅丢了差事,还要退回赃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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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此,朱自清在《背影》中曾写道:“回家变卖典质,父亲还了亏空”,并导致祖母离世后,只能“借钱办了丧事”,朱家因朱洪钧的一番折腾,家境急剧衰落。
而朱自清的祖母,先是被儿子朱鸿钧背着她私自纳妾,接着眼看儿子为此丢了差事,最后儿子弥补亏空令朱家从富裕之家一夜变成负债累累,在这一连串的打击下,一直过着安稳日子的老太太一病不起,很快便撒手人寰。
家境的衰落对朱自清来说,把他从原先衣食无忧的境地中推了出来,让他不得不考虑尽快完成学业,尽快担当起养家糊口的责任,不过,仅这方面,倒也算不得什么,顶多会让他对父亲的胡作非为有所抱怨。
但因为父亲的原因而导致祖母的离世这点,对于当时的朱自清来说,是绝对无法接受的。他与祖母的感情是极好的,祖母的死自然会被归结到父亲身上,这也是他对父亲由怨而恨的根源所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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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是有了这种情结,朱自清自此之后,与父亲的关系便进入一种恶性循环之中。因为祖母的死,朱自清对父亲的态度自然会随心境的变化而受影响;而作为老派思想的朱鸿钧,总把自己视为一家之主,无论儿子长到多大,都必须按照“父为子纲”的教条行事。
两人的冲突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:一是朱自清的新思想与朱鸿钧的旧纲常之间的冲突,二是朱自清小家概念与朱鸿钧的大家族关系之间的冲突。
朱自清为了缓解家庭的困难,用最快的时间修完了在北大的哲学系学业,并提前毕业。先去杭州工作了一段时间,后应父亲的要求,回到江苏省立第八中学(今扬州中学)任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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随着距离的拉近,父子两人的冲突不断白热化,并且到了几乎无法调和的地步。
首先是朱自清因祖母一事对父亲的冷淡,让父亲对这个自己极为器重的儿子产生了不满;接着因为朱自清的薪水一半用于自己的小家庭、一半交于父亲用于大家庭开支的做法,更加令朱鸿钧很是不满。
在非常传统的朱鸿钧的观念里,朱自清的小家庭是不允许有独立的经济权力的,而朱自清更加不能有小家庭的意识,作为家庭主要收入来源的朱自清的薪水,就应该由他这个一家之主来统一支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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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说这个总突是常态化的,在家人的劝解下,父子之间对此话题也是常提常过,但有一件事却彻底激化了二人之间矛盾。
这要从朱自清的第一任妻子武仲谦说起,她是扬州名医武威三的女儿,1916年便与19岁的朱自清结婚,虽说是典型的“媒妁之言”的包办婚姻,但武仲谦温婉而乐观、美丽而知性,其独特的魅力赢得了朱自清的深爱。
武仲谦是一个非常爱笑的女子,自嫁入朱家后,小院里总是能听到她清脆的笑声,这种能温䁔人心的笑声,是家庭变故后洒入朱自清心中的阳光,他希望妻子一直无忧无虑地笑着生活,而他则能从这种笑声中得到心灵的慰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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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有一天,他突然发现妻子已经许久没有开心地笑过了。“父亲说我已为人母,希望有个庄重的样子。”通过妻子的说法,朱自清知道,妻子的笑是被父亲抹掉的。
自此,朱自清对父亲彻底心灰意冷,他受够了父亲的老派思想与做法,受够了父亲对他憧憬的新生活的抹杀,这一次,他与父亲做了决裂,带着妻儿搬离了大家族一起生活的宅院,开始了独立的小家庭生活。
同时,他也辞去了在扬州的教职工作,远赴他处谋生,与父亲及原有的家庭几乎断了往来。
父子间迟来的和解
无论父子间的冲突发展到何种程度,冷静下来的朱自清还是对家乡的父亲与家人有着割舍不断地牵挂,他也曾多次想着与父亲修复关系,甚至为此专门带着妻儿回家探亲,希望与父亲好好长谈一次,解除彼此的心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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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父亲的反应却再一次令他大失所望,对于拖家带口的朱自家,父亲竟然不允许他进入家门。因为在朱鸿钧的心中,这个儿子不仅是忤逆了他,更是背叛了整个大家庭。
这种僵持的局面,一直持续到了1925年,其间父子二人完全断了联系。而朱鸿钧随着身体的衰老,整个人的心境与悄然发生的变化,开始想念起儿子来。
于是,在1925年的一个深夜,朱鸿钧在多番纠结之后,耐不住对儿子的思念之情,披衣下床,给远在北京大学任教的朱自清写了一封家书:
我身体平安,唯膀子疼痛厉害,举箸提笔,诸多不便,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。
虽寥寥数语,但已多年未与父亲联系的朱自清,还是从中感受到了晚年父亲的那种悲凉心境,这封信对朱自清的触动很大,也正是因为这封信,让他放下了对父亲多年的心结,将把怨恨压抑着的回忆展现出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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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幕浮现的便是八年前,父亲在南京浦口火车站与他送别的场景,他仍清晰地记起那时父亲的背影,而此时的父亲是什么样子,他已经无所知了。
于是,这封简短的家书,便促成了一篇名作的诞生,那就是朱自清最具代表性的散文《背影》。
同时,也因为这篇作品,以及用这篇作品名命的散文集,将朱自清对父亲埋藏在心中的厚重的感情,展露无遗地传递给了父亲朱鸿钧,并因此重新在父子之间修复了断裂许久的感情纽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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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子之间又开始了频繁的书信往来,彼此成为对方的心理依托与慰藉,而朱自清则无论身在何处,总是尽可能地多抽身回到家乡的小院中,陪着日渐老去的父亲说说话,聊聊眼下的局势、自己的工作与生活。而过往的纠葛都被二人选择性地遗忘,再也无人提及。
结语
朱自清与父亲朱鸿钧之间的父子的感情冲突与调和,在中国的传统家庭关系中,具有很强的代表性。
儿子的成长与独立,在某种意义上,会带来父亲角色的弱化,并让多年抚养与陪伴儿子的父亲产生空前的失落感。
角色弱化与角色空置所导致的失落,在父亲角度自然会产生补足的心理,在特定的时间段内,甚至会强化父亲对于儿子的控制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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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不断成长的儿子,随着自我独立意识的建立与加强,会寻求摆脱父亲的控制,这样一来,就会造成父子间角色定位的冲突。
朱自清与父亲的关系,自然也无法突破这一窠臼,当然也因为时代大潮的影响,令有着新思想的朱自清与旧派文化朱鸿钧之间,有着非常剧烈的代际观念冲突。
但父子天然的亲情却是割舍不断的,当隔阂逐渐消弭之后,亲情自然会显露出来,这种父子之情更加的深沉而内敛。
朱自清的《背影》正是用一种不着痕迹的笔法,通过生活中瞬间即逝的微小场景的描述,向人们展露了他与父亲之间的感情,虽然背后有着并非如文章所传递的复杂现实,但这种感情却是真挚的,不仅感动着父亲朱鸿钧,也感动着后来千千万万的读者。